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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能够促进他和林卡继续谈话。然而看得出,林卡对他刚才夸张的倾向并不适应。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哼”既表示他的夸张确实准确而漂亮,又表示了她的不舒服。

    “不过,”他说“我刚才总在想一件事:不知道你感觉到了没有?不要说长我们一辈的人,就是我们自己,也确实非常明显地感到我们身边的变化。就拿这火车来说,五六年前我们坐火车,列车员一个个僵着脸,不要说卖茶,就是你自己带杯子,还不一定有开水。那时车上没有茶,也不保证有水,列车员一个个地推着车走来走去,他只卖3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不管天冷天热,他只卖矿泉水。现在你看看,还有多少人带杯子?两块钱一杯茶,他还给你不停地添水,方便。再说每节车厢都有开水箱,你也可以不买他的茶,自己喝热的白开水。”

    “这当然啦,”林卡并不激动“现在他们服务不好,就没有钱,他们的服务是直接跟经济效益挂钩的。”

    “但是,是不是因为穷得太久了,还不能适应富呢?为什么有人富起来之后,就总有一种急着告诉人家‘我富了、我富了’的欲望呢?”

    “不是。”林卡先来了一句否定,却没立即接话,似乎在组织语句“他们没有富。我们现在的穷,并不仅仅因为我们物质上的贫乏,更重要的是,我们还知道人家、国外有多富。如果我们还没开放,并不知道外面的一些信息,那我们也许会心满意足,麻烦的是我们确实知道人家有多富,他们的急,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与人家的这个差距。一旦发现并看重这差距的存在,人的心就永远没有一个底。永没那满足的时候。永远都急。”

    一个抽烟的男人轻轻地把烟蒂放进烟灰缸,又站了一站,似乎有点懊悔自己这么快就抽完了烟,才低着头慢慢地走进左边的车厢。

    “或者,会不会正好是另一种情况呢?”他说“也许并不是他们的缘故,而是我们自己的缘故,比如说:是不是身边的人都发生了变化,而我们还在原地踏步?是不是原地踏步的我们却还自以为是地对那些发生变化的人大有意见?而且我们的意见还只是因为我们看不得他们的变化、比如说他们变富了?”

    “不是,不是。”林卡嘴上应着,脑子里却在紧张地组织语言,不久之后终于组织出了一句完整而坚定的话:“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

    听见她这样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有点吃惊,随后继续带着这份疑惑的表情慢慢地把头转向窗外,嘴里像个有中风倾向的老头喃喃地说:“不会吧。”

    他们走回座椅时,惊动了少妇的目光,她正端着杯子给孩子喝咖啡;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微地抬了一下眼睛,看了他们一下,重又低下眼睛,看孩子和杯子。那轻微,已然是一种习惯,就是说,只要她的皮肤没有在瞬间感到对方与自己有贴身的关系,她的抬眼都是如此。都是如此的轻微。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正好:确实还有一份少跟陌生人搭理、少惹麻烦的安全。而孩子,孩子正松开杯子;抬起的眼睛同时看见重新坐下来的他和林卡,于是迅速地,似乎久违之后的重逢,精神一振但表情依然困惑地看他;而眉头是一直皱着的,不需要调整。

    “还喝吗?”

    孩子不做声。

    “taotao,”母亲叫他的名字,以唤起他的重视“还喝不喝?”

    孩子朝母亲的方向吝啬地摇了一下头,仍旧看着他。

    “妈妈,”孩子眼睛看着他,拖着鼻音慢慢地叫的却是自己身边的少妇,那声音听来有些凄惨,虽然事实并不如此“——妈妈,”

    “你说,”

    “妈妈,在飞机上看,星星会不会大一些?”

    “呵,”少妇笑起来“在飞机上看,星星怎么会大一些呢?星星离我们非常非常非常地远,即使飞机飞到天上,还是离它们远得很,根本看不出它们大了一些。非常非常地远,你知道吗?你不要以为飞机飞到天上,就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不,比起星星离我们的那个远,飞机的远就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一个小不点,你明白吗?”

    小孩呆在那里,呆了很久。

    “妈妈,妈妈,--你是怎么知道星星,离我们,很远的呢?”

    “看书呀!”少妇不假思索地说:“一开始妈妈是看书知道的,后来妈妈在飞机上看星星,它们确实没有大一些呀。”

    少妇见儿子久久地不动也不说话,突然感到自己逮到了一个大好机会,于是口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所以,你看,就是妈妈和爸爸这么大了,我们还在不停地看书呢。”

    停了一下“不是说人一长大,就不要看书了。妈妈也要靠看书才能懂得很多的知识。所以宝贝,你说,你要不要看书呢?”

    孩子像一根愁容满面的木头,一动也不动,困惑地盯着窗玻璃。过了很久,他才突然又拖长着声音叫起来:“妈妈,——妈妈,”

    “宝贝,你说。”

    又等了很久,孩子才蹦出一句:“我喜欢跟yangyang玩。”

    少妇立即就像被电麻在那里一样,僵硬而无力,嘴里重重的咂了一下:“你看,你又不听话了。我真的弄不懂你这个孩子了!我一点儿都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跟yangyang这样的孩子一起玩的呢?他那么不讲卫生,还经常打人,你告诉妈妈,上次他是不是打小了?”

    taotao嘴咧得更大了,眉头是一直没松开过,窝囊地思考着他母亲的问话,不置可否。

    “快告诉妈妈,上次他是不是打小了?快说话!”

    孩子看着桌子,身体也吃力地欠着,使右手食指直勾勾地拨着桌角,同时默默地点了两下头,算是回答了他妈妈。

    就在他点头的同时,他忽然翻起眼睛,重新看着现在已漠然地面对前方的他,他也被他的眼神惊扰,垂下来看他。起初似乎只是为了回应孩子的目光,似乎仅仅是一种礼节,但随着相互盯视的时间的拉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认真、专注,在右侧阴霾的天色的映照下,那认真专注的目光似乎时不时地闪着凶险,以至于最终吓退了孩子的视线。

    “你如果说喜欢跟yangyang玩,并且喜欢上yangyang上的那种托儿所的话,那你就是一个不懂道理的孩子。你想做一个不懂道理的孩子吗?”

    没等儿子说话,少妇又说:“你们托儿所里不是有很多小朋友吗?你可以跟他们玩啊。”

    孩子一直盯着桌面,嗫嚅着说:“我不喜欢跟他们玩。”

    “为什么呢?”少妇重新拾掇因为列车的震动而滑落下来的食品“快告诉妈妈,taotao为什么不喜欢跟你们全托里的小朋友玩呢?”

    “妈妈,--妈妈,”

    “嗳,你说,”

    “我不喜欢上全托。”

    少妇再一次重重地咂了一下嘴,但还没等她说话,孩子又说:“我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妈妈真的搞不懂,”少妇终于有点败下阵来的感觉;不过这也有可能是身为母亲策略的另一种方式:“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爸爸那样的坚强呢?!你为什么不想想爸爸以前在山上站岗,那么冷的天,雪下得那么大,雪厚得都没到膝盖了,”少妇放下右手,在自己屈着的膝盖上比画:“是妈妈的膝盖啊,不是你的!你想想有多厚!爸爸握着枪,在为其他解放军叔叔站岗。常常一个晚上的岗站下来,整个人都冻僵了。你为什么从来不想想爸爸呢,--爸爸是多么坚强啊。”

    在他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孩子就不时地重新抬起眼睛,看他。他没有移动视线,也一直看着他。但不久,他就看见孩子的嘴角开始抽动,一瘪一瘪的,随即,当少妇发出对自己丈夫的歌颂的时候,孩子不再看他,被他母亲对他人的歌颂重重地压低了眼睛,盯着他手指拨弄的桌角。他转过头,窗玻璃上擦净的那一块现在已经完全模糊,与一直没擦过的地方一样的模糊。他再一次伸出手,去擦玻璃。林卡也伸出手,在她方便的位置帮着擦起来。雨没有变大,但似乎更密了,细密的雨水笼罩着群树,就像繁忙地编织一张大网。树木湿漉漉的,在雾气腾腾的天色下黑得发亮。

    他再转回头,看见孩子的脸上静静地流着两行泪。他的嘴仍在瘪呀瘪的,忍着不哭出声。由于他低歪着头,他母亲又比他高地坐着,根本看不见他在流泪。

    “你从来不想想爸爸,你也从来不想想妈妈,你从来都只想你自己,只知道你自己不喜欢上全托,不喜欢跟全托里的小朋友一起玩,只知道你喜欢跟不讲卫生的yangyang一起玩,你从来不想爸爸和妈妈,你这样很自私,你知道吗?你知道什么叫自私吗?你这种样子就叫自私!”

    他重新站起来;就像刚才一样,他站着,前后左右地看,被他目光惊扰的人也看他一眼。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仍旧尽量地朝后面看,不让目光落回他们的桌前。他走出两步,离开他们的座位,也不看林卡,愣头愣脑地朝后面走去。

    他在窄窄的过道里穿行,不时地有人因为他的走动而抬眼看他。他尽量不看人,一直走到了车厢前头的、不是他们刚才去吸烟的那个接头处。这边接头处没有一个人,他走近左边的门窗,朝外看了看,看见了雨中的城市和街道。他转过身,又走到右边的门窗边,看这边的街道。没看多久,他又走回过道,继续向他刚刚走向的前方的另一节车厢走去。列车已过蜜融,再有一站,他们就到家了,那实际上也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

    很遗憾,接下来的一个接头处却站满了抽烟的人。他甚至没有走进去,又折身返回。人们再次因为他的奇怪的走动而多看了他两眼。当然,目光都不过分。

    他来到刚刚空着、现在仍然空着的接头处,又站在左边的窗前看了一会儿雨,转身在地上捡起一张南方周末,蹲着看起来。

    他并不细看报纸的内容,他只对标题不停地扫视。相反,报纸最底下的一幅海尔广告长久地吸引了他的目光;然而他看广告的目光稍一涣散,他看到了另一件一瞬间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报纸底端与他腿脚的空隙处,他看见地上站着一双穿着小耐克鞋的小孩的脚!他“哗”地一下放下报纸:确凿无疑,taotao站在他面前!使他放松的是,孩子并没有毕恭毕敬、专心致志地面对着他,他的身子是侧着的,似乎是来找厕所,一不小心才发现他也在这里看报纸。但是孩子并不急着去推厕所的门,而是仍旧像在座位上一样,歪着头,皱着眉头,小嘴松松地咧开,眼神困惑地看着他。他盯着孩子的眼睛看,但表情和善而松缓,一副打招呼的感觉,似乎在说:嘿,孩子,我们认识呢!在他感到自己这打招呼的眼神表达出来之后,他“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朝他们座位所在的车厢走去。

    林卡和少妇坐在那里。因为孩子不在,少妇移到孩子坐的里面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林卡正捧着他们带出来的日瓦戈医生,用手指点着看。因为少妇面对着他,所以少妇先于林卡看见了他的走来;她只朝他看了一眼,重新转头看她的窗外。

    他扶着他们自己座位的椅背站着,一直站到林卡抬起了头。然而当林卡抬头看见他、并想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立即走起来,他走到桌前,放慢了脚步,对林卡说:“我去抽烟。”

    林卡点着头,随即又露出一丝疑问的表情,似乎在问:你刚才不是去抽烟的吗?

    他朝他们的座位面对的方向走,来到了他和林卡刚才来过的接头处。有两个人在抽烟。他没有再走,留在了这个接头处,仍旧走向窗边看外面。虽然下雨,天色昏暗,但下午仍旧是下午。不过看得出来,天色向黑发展。也就是说,因为天气恶劣,夜幕将提前来临。这种昏黑的天色,却没有引起人们的伤怀情绪。只有忆及过去或者遥想未来的时候,人们才会伤怀。然而,这是一个紧张的时代,人们紧锁眉头,为的是面对现在,解决此时此刻。繁忙和紧张令人欢乐,情绪昂扬,抵制了慵懒舒缓的滋生。在。

    他一转头,在两个抽烟的男人中间,taotao站在那里。孩子没有改变他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他厌烦而迅速地动起来:他从抽烟的男人和孩子的空挡里挤出来,不回头地继续向列车的后方走去。

    他走过一节车厢,还嫌不够,又走了一节车厢,他在那节车厢的接头处停了一停,又突然像电击了一般,继续朝前走。

    他一直走到了列车的最末端;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一个男列车员手执小旗,把守着只有一根铁链拦着的后门。他本能地放慢了脚步,显出极为悠闲的表情,朝后门走去。

    列车员在抽烟。他转过身,看了看他,没有说话,重又面对后门外面的铁路抽烟。他走到铁链旁,站定的位置后于列车员所站的位置,以示对他以及他的职责的尊重,也回避着他阻扰自己在这儿站一站的可能。他掏出烟,跟列车员一样,抽了起来。

    飞速向后延展的铁轨的正上方,像沥着清油一样湿漉漉地发亮。盯着它们久久地看,它们就逐渐地走了样:一会儿列车不再走,而只是钢轨拼命地向后拉;一会儿钢轨不再是原来的那么细,而逐渐浮肿、柔软起来,像面条一样。车已到第一发电厂,再有10分钟,就到南京了。

    他在后门口抽了两支烟,才返身往回走。在每一节车厢里穿行的时候,他都尽量地显出悠闲的神情;而每当走到车厢接头处的时候,他更是放慢脚步,做出猎狗提防猛兽的样子。他就这样忽而悠闲忽而谨慎地走过五六节车厢,来到他们的座位前。令他奇怪的是:林卡对面的孩子和少妇都不在,但他们桌上的东西还在。

    “到哪儿去了?”林卡问他。

    “没有,”他站着,没有坐下,嘴里继续念叨:“没有没有,--他们呢?”

    “不知道。”林卡说“好象她去找孩子了。孩子也不知道是去上厕所还是干吗去了,去了很久很久还没回来,她等不及,就。”

    “什么?!”他惊叫道。

    “怎么啦?”

    “没有,没有没有。”他坐下来。

    “你看见他了?那个小孩?”

    “不是,不是,”他有点儿语无伦次“看起来,那孩子刚才好象一直跟着我的。”

    “他跟着你?那他人呢?”

    “我没高兴理他,早就把他给甩了。”

    林卡惊奇地看着他,停了很久,她才说:“你没跟他说话吗?”

    “没有,没有,我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停了一下他又说:“我甚至没朝他多看几眼。我早就把他甩了。我不想跟他,跟那个女人的儿子说话。”他转头看林卡:“他走丢了,又不怪我的事!”

    林卡立即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怪我们的事啦。又不是你带着他跑的。再说。”

    他们在人群里朝通向出口处的地道走。走了几步,他突然站住,林卡也停下来,朝他看。他转过身,朝仍从车门里往外走的人流看。

    “干吗呀?”林卡问“你还在找那小孩啊?”

    “没有。”他回头重新走起来。“没有没有。”他又念了两遍。

    他们默默地朝地道走。

    “回去之后我要把那个长的作品停一停,先写个很短的东西。”

    林卡迅速地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见她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它可能没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可以不妨写写它。”

    林卡仍旧不说话,似乎对他的写作计划并不感兴趣。但是他明知故犯,偏要杠着硬头执拗地说下去:“我不能要求自己做到每一篇东西都很有意思。我想从这篇开始,学习并能忍受写一些没什么意思的东西。”

    他不顾林卡的沉默,像朗诵一般低声地说:“它的名字叫中国。”

    2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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