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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la.org,圆舞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如同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暗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棒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饼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肮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暗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暗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暗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暗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暗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暗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棒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唉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暗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暗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暗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暗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饼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棒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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