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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la.org,圆舞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罢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暗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脑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暗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暗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暗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马上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快。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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