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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la.org,简?爱 呼啸山庄 阿格尼丝?格雷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伤和咬坏那天晚上,就是他给包扎的伤口)两人,我允许他们知道了我的秘密。费尔法克斯太太当然有可能猜测到一点儿,但是她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确切真相。总的来看,格雷斯是个好看护,虽然她有着一个无法治愈的毛病,这也许是干她这种麻烦职业的人常有的过错,她不止一次地放松和丧失过警惕。这疯女人又狡猾又恶毒,她从不放过利用看护人的一时疏忽。有一次悄悄藏起了一把小刀,刺伤了她弟弟,还有两次她偷到了自己房门的钥匙,半夜里偷偷从房里溜了出来。第一次她恶狠狠地企图把我烧死在床上,第二次她魔鬼般对你进行了那次可怕的访问。多谢上帝保佑了你,她只把她的怒火发泄到你的结婚服装上,也许是那服装让她模糊地回想起自己结婚的日子。然而那时有可能会发生其他什么事,我可是连想也不敢想啊。我一想到今天早上扑上来掐住我脖子的家伙,俯下那又黑又红的脸打量着我的小鸽子的窝时,我周身的血都凝住了……”

    “先生,”他一停顿我就插上去问道,“你把她在这儿安顿下来后,你干了些什么呢?你上哪儿去了?”

    “我干了些什么,简?我把自己变成了行踪不定的鬼火。我上哪儿去了?我像三月里的微风那样变幻不定,四处游荡。我去了欧洲大陆,漫无目的地走遍了所有的地方。我坚信,自己一定要寻找和发现一个能够让我爱上的善良聪明的女子,正好跟我留在桑菲尔德的那个泼妇相反……”

    “可是你不能结婚啊,先生。”

    “我已经作出决定,并且深信我不但可以结婚,而且还应该结婚。我原本不打算像对你那样对别人进行隐瞒,而是把自己的事和盘托出,光明正大地求婚。我应该有爱别人和被人爱的自由,这在我看来完全合情合理。我从不怀疑,尽管我受这个祸害所累,但我总会找到一个女人,她愿意而且能够理解我的处境,并且接受我。”

    “是吗,先生?”

    “当你寻根问底的时候,简,你总是惹得我发笑。你就像一只性急的鸟儿,睁大着眼睛,不时做出坐立不安的动作,仿佛你嫌语言的回答不够快,而想要直接去读别人的心里话似的。不过,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说的‘是吗,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你的口头禅,它常常引得我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我的意思是——后来怎么样了?你进行得怎么样?这件事的结果如何?”

    “一点儿没错!那么你现在想要知道什么呢?”

    “你是不是找到了一个你喜欢的人?你有没有向她求婚?她又怎么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是找到了我喜欢的人,我有没有向她求婚,可是她说了些什么,却还有待于看看在我的命运记录簿上将要怎么写。我到处漫游,足有十年之久,先住在一个都市里,然后又到另一个都市。有时住在圣彼得堡,更多的时间是住在巴黎,偶尔也住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我有很多钱,又有名门望族这张通行证,我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愿意结交的人,没有一个社交圈子会对我关门。我在英国女士、法国伯爵夫人、意大利的夫人原文为意大利语。以及德国的伯爵夫人原文为德语。们中间,寻找我理想中的女人。结果都没有找到。有时候,在刹那之间,我好像瞥见了一个眼神,听见了一个声音,看见了一个身影,向我宣布我的梦想要实现了,可是很快我的美梦就被破坏了。你别以为我要求过高,希望那人从心灵到外表都十全十美。我只渴望能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人——和那个克里奥尔人正好相反。可我的渴望落空了。在她们所有人当中,我没找出一个我愿意求婚的人。即使我是自由的,我已经对不相称的结合的种种危险、可怕和厌恶有所警惕,因此我也没有找到一个我愿意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变得不顾一切了。我试着过起放荡的生活——但绝不是淫荡,淫荡是我过去和现在都切齿痛恨的。这是我那位西印度的梅萨利纳梅萨利纳(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一世的第三任妻子,淫乱阴险,因与情夫阴谋篡取政权,被克劳狄处死。的特点。对于淫荡和对于她本人的深恶痛绝,使得我即使在寻欢作乐时也有所节制。任何近乎淫乱的享乐,似乎都会使我跟她和她的罪过变得同流合污了,因此我都一概避免。

    “但是我总不能老是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于是我就试着寻找情妇做伴。我选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塞莉纳?瓦伦——这又是让我回想起来就蔑视自己的一件事。你已经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我跟她的同居是怎么收场的了。在她之后又有过两个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达和一个德国人克莱拉,两人都被公认为漂亮得出奇。过了几个星期,她们的美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嘉辛达既无耻又蛮横,只过了三个月我就对她厌倦了。克莱拉倒是又老实又安分,可是很笨,没有头脑,感觉迟钝,一点儿也不合我的口味。我很高兴地给了她一大笔钱,帮她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职业,总算体面地把她打发走了。不过,简,这会儿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你心里正对我产生一种反感,你认为我是一个无情的、不讲道德的花花公子,是吗?”

    “我确实不像以前有时候那么喜欢你了,先生。你一会儿跟这个情妇好,一会儿又跟另一个情妇好,这样的生活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认为不对吗?你讲起来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

    “以前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我并不喜欢当时我过的那种日子。那是一种卑下的生活方式,我再也不愿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了。花钱包下一个情妇,是仅次于买下一个奴隶的坏事,情妇和奴隶的禀性通常都较为拙劣,地位也较为低下,而跟低劣的人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是会让人堕落的。我现在最恨回忆起当初跟塞莉纳、嘉辛达和克莱拉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

    我觉得这些话是真实的。我从这些话中推断出一个肯定的结论:要是我忘了自己以往所受的教导,竟至于用任何借口、任何辩解,受了任何诱惑,去步那几个可怜姑娘的后尘,那么总有一天,他也会像回忆起她们时所用的这种轻蔑的口气来对待我的。我没有把这一想法说出来,心里感觉到就足够了。我要把它铭记在心,保存在心里,以便在我受到考验时可以向它求助。

    “简,现在你干吗不说‘是吗,先生’了。我还没讲完呢。你神情这么严肃。哦,我明白,你还是不赞成我。可是,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今年一月,由于事务需要,我摆脱了所有情妇,怀着痛苦恶劣的心情——这是多年漂泊、空虚和孤独的生活的结果——回英国来了。我因为失望而变得心灰意懒,对任何人都怨气冲天,尤其是对女人(因为我开始认识到,要找一个聪明、忠实而钟情的女子,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在一个严寒的冬日下午,我骑马而来,已经看得见桑菲尔德府了。多么可憎的地方啊!我不指望能在那儿获得什么安宁,也不指望什么欢乐。在干草村小路旁的台阶上,我看到有个安静的小人儿独自坐在那儿。我毫不经意地从她旁边驰过,就像经过她对面那棵截去树梢的柳树一样。她对我将意味着什么,我毫无预感,内心也没有任何先兆。我生命的主宰——不管我是好是坏,她都是我的守护神——正穿着粗陋的衣服守候在那儿。甚至当美罗出了事,她走上前来一本正经地表示要帮助我时,我也还是没有料想到。多么孩子气,多么小巧的家伙!它就像一只朱顶雀似的跳到我的脚旁,提议要用它的小翅膀把我驮起来。我很粗暴,可是那个小东西就是不肯走,她以奇怪的不屈不挠劲头站在我身边,用一种不容违抗的神态看着我,说着话。我确实需要帮助,需要那只手的帮助,我也得到了帮助。

    “我一按上那纤弱的肩头,就有一种全新的东西——一种清新的活力和感觉——不知不觉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听说这个精灵一定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因为她就住在下面我那幢房子里——这很好,不然的话,她就这样从我手底下溜走,眼看她消失在那朦胧的树篱背后,我一定会感到非常遗憾的。那天晚上我听见你回来,简,虽然你也许没有意识到我在想着你,守候着你。第二天,你和阿黛尔在楼道里玩时,我悄悄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观察了你半个小时。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你们不能到户外去。我待在我自己屋里,门只开了一条缝,我既听得见也看得见你们。从表面看,有一阵子你的注意力都放在阿黛尔身上,可我猜想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不过你对她很有耐心,我的小简,你跟她说话并且逗她玩儿了很长时间。最后,当她终于离开你时,你就马上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开始,你在楼道上慢慢地踱着步。每当经过一个窗口时,你总要不时朝窗外看着纷飞的大雪,倾听一下呜咽的寒风,然后又继续轻轻地踱着步,沉思着。我猜想,你的那些白日梦并不是暗淡的,你眼里偶尔还会闪出一种令人愉快的光芒,脸上还会露出微微的兴奋。它们都表明你的沉思中没有痛苦、抱怨和忧郁。你的神情流露的是青春的甜蜜的遐想,你的心灵正欣然展翅随着希望高高飞翔,向上一直飞到理想的天堂。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大厅里和仆人说话的声音惊醒了你,当时你多么奇怪地面露微笑,而且是在笑你自己,简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长,非常尖刻,似乎在讥笑你自己的想入非非。它仿佛在说:‘我这些美丽的梦想都很美好,可是我绝不该忘了它们是虚幻的。在我的脑子里面,我有一个玫瑰色的天空和鲜花盛开的青翠的伊甸园。可是在外面呢?我完全清楚,伸展在我脚下要我去走的是一条坎坷不平的路,要我去对付的是聚集在我周围的黑暗的暴风雨。’你跑下楼去,要费尔法克斯太太弄点事情给你做。我想是算算一周的家用账之类的事情吧。你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心中有点儿恼火。

    “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傍晚的到来,到那时我就可以把你约来见我了。我猜想,对我来说,你的性格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全新的性格。我迫切地想进一步探索它,更好地了解它。你进屋来时,脸色和神态显得既腼腆又很有主见。你的穿着很古板——就跟你现在差不多。我竭力引你讲话,不久就发现你身上充满着不少奇怪的不同之处。你的衣着和举止都十分循规蹈矩,你

    的神情往往显得胆怯,而且尽管你属于那种天性文雅的人,但对社交却完全不习惯,生怕言行失礼和做错事而使自己不利地引人注目。然而,在和人交谈时,你抬起你那双敏锐、大胆、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对方的脸,你投来的每一瞥都既有威力又明察秋毫。当别人紧逼不休对你连连提问时,你胸有成竹,对答如流。你对我似乎很快就习惯了。我相信,你感到你和你的严厉、易怒的主人之间意气相投;简,因为令人惊奇的是,你很快就流露出一种愉快平静的心情,使得你的态度显得很安详。尽管我对你大声咆哮,你对我的乖戾脾气丝毫也没有表示惊讶、害怕、恼怒或不快。你看着我,不时露出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单纯而又明智大方的微笑。我立刻对我所看到的你,感到既满意又大受鼓舞。我喜欢我所看到的,而且希望多看看。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你疏远,难得找你来做伴。我是个理智的享乐主义者,希望尽量延长这种新奇而又令人兴奋的结识所带来的乐趣。此外,有一阵我还时时担心,要是我任意把玩这朵鲜花,它很快就会枯萎凋谢,失去那种可爱而清新的魅力。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并不是一朵一开就谢的花,而是一朵光芒四射、坚不可摧的宝石花。我还希望看看,要是我避开你,你是不是会主动来找我——但是你没有来。你整天待在你的教室里,安静得就像你自己的书桌和画架。要是我偶然碰到你,你为恭敬起见,稍微打个招呼,但你会马上走开去。在那些日子里,简,你经常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可又不是无精打采,因为你并不像有病的样子。但也不是轻松愉快,因为你既没有多大希望,也没有真正的乐趣。我很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或者究竟是否想到过我。为了弄清这一点,我又开始和你接触。你在和我谈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愉快的表情,举止中有一种亲切的样子。我看出,你的本性是爱和人交往的,是那寂静的教室和那生活中的单调才使你变得满腹忧伤的。我让自己尽情享受亲切待你的乐趣,我的亲切和蔼很快就激起了情感反应:你脸上的表情变得温存了,你的语调显得柔和了。我喜欢听你的嘴里用感激和欢快的音调说出我的名字。那段时间,简,我常常享受和你偶然相遇的快乐,而你的举止中总有着一种有趣的迟疑,眼睛望着我时总带有一点儿困惑——有点犹豫不定的怀疑。你不知道我的反复无常究竟是什么:我到底是摆主人的严厉架子呢,还是作为朋友对你和蔼呢。我当时就已那么喜欢你,绝不可能对你起第一种念头。当我真诚地对你伸出手来时,你那年轻而满怀期待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美丽、明亮和幸福的红晕。我常常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强行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就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

    “别再提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偷偷抹去了眼角的几滴泪水。他的话使我非常难受,因为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而且马上就要行动了——而所有这些回忆,他的这些感情的表白,只会使我要做的事变得更加困难。

    “对,简,”他回答说,“还有什么必要老是谈过去呢?既然现在要可靠得多——未来要光明得多!”

    听到他这样自欺欺人的痴迷的断言,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是不是?”他继续说道,“我的青年和中年时期,一半是在无法形容的痛苦中,一半是在无聊凄凉的寂寞中度过的。如今,我第一次找到了我能真正爱的人——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同情者——是我本性中好的一面——我的善良的天使——我对你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恋之情。我觉得你善良、可爱、有天赋。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炽烈、庄严的热情,它投向你,把你置于我生命的中心和源泉,让我的整个生命围绕着你,并且燃起纯洁而又猛烈的火焰,把你我融为一体。

    “正因为我感觉到而且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我才决定娶你。对我来说我已经有了妻子,这只是一种无聊的嘲弄,你现在知道了,我只有一个可憎的恶魔。我错就错在蒙骗了你,可那是由于我害怕你性格中存在的固执。我怕会过早引起你的先入之见。我想在稳稳地得到你之后,再冒险说出真情。我这是怯懦。我本该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诉诸你的高尚和宽大——把我的痛苦生活向你和盘托出——向你吐露我渴望追求更高尚、更有价值的生活——向你表明,不是表明我的决心(这个词还太弱),而是表明我的不可抗拒的全部心意:我要真诚而深挚地爱你,同时也从你那儿获得真诚而深挚的爱。这以后我就该请求你接受我忠贞不渝的誓言,同时请求你把你的誓言也给我。简——现在你就把它给我吧。”

    一阵静默。

    “你为什么不作声,简?”

    我正经历着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只火红的铁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要害。真是个可怕的瞬间,充满了挣扎、黑暗和燃烧!世上没有人能像我那样渴望得到深挚的爱情,而这个如此爱我的人又是我深为爱慕和崇拜的。可我却不得不把这种爱和我爱的偶像拒之于心门之外。我这种难忍痛苦和责任,可以用一个伤心的字眼儿来概括——“走!”

    “简,你明白我向你要求的是什么吗?我只要你的一句诺言:‘罗切斯特先生,我愿意成为你的。’”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愿意成为你的。”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简!”他重又开口说话,语气中那份温柔令我悲痛欲绝,同时又有一种不祥的恐惧使我浑身冰凉,因为这平静的声音恰如正缓缓站立起来的狮子的喘息声——“简,你是说你要在这世界上走一条路,而让我走另一条路吗?”

    “是的。”

    “简,”(他俯下身来抱住我)“现在你还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现在呢?”他轻轻吻着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迅速地完全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哦,简,这太狠心了!这……这是不道德的。爱我倒不是不道德的。”

    “依了你就不道德了。”

    一种狂野的神情掠过了他的脸部——他竖起了双眉。他站起身来,但还是克制着。我用双手抓住了椅背作为支撑,站稳了身子。我发抖,我害怕——但是我已下定了决心。

    “等一会儿,简。看一看你走了以后我的可怕的生活吧。一切幸福都将随着你的离去被夺走了。那时候还留下什么呢?我只有楼上那个所谓的我的妻子的疯子了。你还不如叫我到那边墓地上找个死尸的好。我怎么办呢,简?到哪儿去找个伴侣,去找一线希望呢?”

    “像我一样做: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相信天国。希望在那儿重新相见。”

    “这么说,你不愿意让步了?”

    “是的。”

    “那么你就是判定我活着要受罪,死后要受诅咒了?”他的嗓门高了起来。

    “我劝你活着不犯罪,希望你死后得安息。”

    “那么你是要把爱情和纯真从我这儿夺走,你重又把我推回到老路上,要我拿肉欲当爱情,用作恶当消遣了?”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会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正像我不会把它作为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要奋斗和受苦的——你我都一样。那你就这么去做吧。你会在我忘记你以前就把我忘记的。”

    “你说这话是把我当成一个撒谎的人了,你玷污了我的名誉。我说过我绝不会变心,你却当面对我说我不久就会变心。你这样做,说明你的判断是多么错误,你的想法是多么荒谬啊!把一个同类逼到绝境,难道比违反只不过是人为的法律还要好吗?况且这种违反又不伤害任何人,因为你既没有亲戚又没有熟人,和我生活在一起,用不着担心会得罪了他们。”

    这倒是真话,他这么一说,我自己的良心和理智也起来反对我了,指责我拒绝他是罪过的。它们的呼声和感情的呼声一样高。感情正在发狂地叫喊着:“哦,答应他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想想他的危险处境,想想他一个人留下后的境况。别忘了他那鲁莽的性格,考虑一下绝望之余他会怎样不顾一切!——安慰他,救救他,爱他吧!告诉他,你爱他,愿意成为他的。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在乎你?你所做的又会伤害到谁?”

    然而回答仍是不屈不挠的——“我自己在乎我自己。越是孤单,越是无亲无友,越是无依无靠,我就越要尊重自己。我要尊重上帝颁发、世人认可的法律。我要坚守我在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迷乱时所接受的原则。法律和原则并不是用在没有诱惑的时候,而是用在像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都一起行动来反对它们的严格的时候。既然它们是严格的,那就不能违反。如果我为了自己的方便就破坏了它们,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呢?我一向坚信,它们是有价值的。如果说我这会儿没法做到坚信,那是因为我迷乱了——完全迷乱了,我的血管里像着了火,心跳快得都已经数不清了。原定的想法,已下的决心,是我此刻唯一必须坚持的东西,我要牢牢守住这一立场。”

    我这么做了。罗切斯特先生审视着我的脸色。他知道我已经这么做了。他被激怒到了极点,不管后果怎样,他都非发作不可了。他从房间的那头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臂,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仿佛要用他那冒火的目光把我吞噬下去似的。此时此刻,在肉体上,我感到软弱无力,就像一棵受到炉火和热焰烤灼的小草;而在精神上,我依然保持着神志清醒,并且确信最终我必定会安全。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心灵有着一对表达者,这种表达虽然往往不是自觉的,却是忠实无误的——那就是眼睛。我抬起眼睛直视他的双眼。当我看到他那恶狠狠的脸时,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使我都感到疼痛了。而我,由于用力过度,几乎已经精疲力竭。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像这样既纤弱又不屈不挠的。她抓在我手里就像是根芦苇!(他边说边用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我。)我用两个手指就能把她折弯。可是就是把她折弯了,拔起来,捏碎了,又有什么用呢?看看那对眼睛,看看那里面流露出来的坚决、大胆、什么也不顾的神气,不仅是带着勇气,还带着坚定的胜利,竟敢对我公然蔑视。不管我拿关着它的笼子怎么样,我都抓不住它,抓不住这野性难驯的美丽的东西!即使我拆掉、捣毁那纤脆的牢笼,我的暴行也只会放走囚徒。我也许可以征服那房子,可是还没等我能自称是这幢土屋的占有者之前,它的居住者却早已逃上天空。而我所需要的正是你,心灵——有着意志和力量、美德和纯洁的心灵——而不只是你那纤脆易碎的躯壳。如果你愿意,你会悄然地翩翩向我飞过来,偎依到我的怀中。如果不顾你的意愿硬把你抓住,你就像香气似的从我的紧握中逃逸——在我还没来得及闻到你的芬芳时,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哦,来吧!简,来吧!”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松手放开了我,只是朝我凝视着。这眼神远比那疯狂的紧抱更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白痴才会屈服。我曾经面对过他的愤怒,并且把它挫败了。现在必须躲避他的悲哀了。我朝门口退去。

    “你要走了,简?”

    “我要走了,先生。”

    “你要离开我了?”

    “是的。”

    “你不愿意来了?你不愿做我的安慰者,我的拯救者了?——我深挚的爱情,我剧烈的痛苦,我疯狂的祈求,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吗?”

    他的声音中有着难以形容的悲怆!要坚决地再说一遍“我走了”,是多么困难啊!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去吧——我同意——但是记着,是你把我痛苦不堪地撇在这儿了。上楼到你自己的房间去吧,把我所说的一切再好好想想,简,稍微想一想我受的苦——替我想一想。”

    他转过身去,扑倒在沙发上。“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生命啊!”他痛苦不堪地说出这几句话。接着是一阵低沉而强烈的抽泣。

    我已经走到了门口,然而,读者,我又返身走了回来——跟我走出时同样坚决地走了回去。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把他扑在靠垫里的脸转向自己,我吻了吻他的脸颊,用手抚平了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佑你不受伤害,不犯过错——他会指引你,安慰你——为你以往对我的好意好好酬谢你的。”

    “小简的爱情是对我最好的酬谢,”他答道,“没有了它,我的心就碎了。不过简一定会把她的爱给我的,——会高尚而慷慨地给我的!”

    血涌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双眼里闪出了火光,他猛地跳起站直身子,张开了双臂。可是我躲开了他的拥抱,立刻离开了房间。

    “别了!”在我离开他时,心中这么呼喊道。绝望的心情又补上了一句:“永别了!”

    ※※※

    那一夜,我根本没想睡觉,可是我一躺到床上,便朦胧地睡着了。在想象中,我又重新给带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情景中。我梦见自己躺在盖兹海德府的红房子里,漆黑一片,我心里怀着种种奇奇怪怪的恐惧。多年以前曾把我吓得昏厥过去的那道亮光,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似乎正缓缓移动着爬过墙头,颤抖着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头望去,屋顶化作了高高的、朦朦胧胧的云层。那道光就像即将破雾而出的月亮照在云雾上的光芒。我定睛望着月亮出来——带着极为奇怪的期待心情盯着她,仿佛那圆盘上会写有什么注定我命运的词语似的。她冲了出来,月亮还从没有这样破云而出过。一只手先伸出来,把乌黑的云层推开。然而并不是月亮的手,而是一个白色的人体,在碧空中闪耀着,光灿灿的额头俯向大地。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音远不可测,却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底低语:

    “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

    “母亲,我会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后这样回答。外面依然还是黑夜,但是七月的夜是短促的,午夜过后不久,黎明就来临了。“现在该着手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时间已经不会太早了。”我想着,就起来了。我已穿好衣服,因为上床时除了鞋子外我什么也没脱。我清楚该到抽屉里的什么地方找出我的几件内衣、一个小金盒和一枚戒指。在找这些东西时,我碰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硬要我收下的那串珍珠项链。我把它留下了,它并不属于我。它只属于那个已经从空气中消失了的幻想中的新娘。我把其他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小包裹。我把我的小钱袋放进口袋,里面只装有二十个先令,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系好我的草帽,扣牢我的披巾,拿了包裹和那双暂时还不想穿上的便鞋,偷偷溜出房间。

    “别了,好心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悄悄从她房门口经过时,嘴里轻轻说了一句。“别了,我心爱的阿黛尔!”我说着向儿童室里望了一眼。打消了进去抱一抱她的念头,我得瞒过那敏锐的耳朵,说不定它们现在正听着呢。

    本来我可以一步不停地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的,可是到了那房门口时,我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我的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那里面毫无睡意,房里的人正不安地从这边踱到那边。我注意听了一下,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叹息着。只要我愿意,那里面有一座天堂——暂时的天堂——在等着我。我只需走进去,说: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至死不渝地一辈子爱你,和你生活在一起。”一股欢乐的甘泉立刻便会涌到我的唇边。我想到了这一点。

    我那位好心的主人现在无法入睡,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天明。早上,他会派人来叫我,可我已经走了。他会设法去寻找我,却毫无结果。他的求爱被拒绝了,他肯定会感到自己被抛弃了。他会非常痛苦,说不定会变得绝望。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由得把手伸向门锁,但我又缩了回来,继续悄悄朝前走去。

    我心情黯然地拐弯抹角下了楼。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就机械地照着做了。我在厨房里找到了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在钥匙和门锁上都点了点油。我拿了一点儿水和面包,说不定我得走很长的路,我的体力和精力最近都不太好,可千万不能垮下来。悄没声息地做好了这一切后,我打开边门,走出门外,然后又悄悄地把门关好。院子里闪着朦胧的曙光。大门紧关着而且上了锁,不过有个小门只是插着。我就从这个小门走了出来,随手关上门。现在,我已走出了桑菲尔德府。

    一英里外的田野的那一边,有一条路伸向和米尔科特相反的方向。这条路我虽然从来没有走过,却经常注意到,而且心里一直琢磨,它到底通向哪里呢。现在我就迈步朝那个方向走去。眼前已不容许有什么深思熟虑了,既不能微有所后顾,也没法作出一点前瞻。无论是对过去还是将来,我连想都不敢去想一下。那过去的一页,如同天堂般的甜美——可又充满了哀伤与悲苦——只要读上一行,就会瓦解我的勇气,摧毁我的力量。而未来的一页,则是一片可怕的空白,就像刚被洪水淹没过的世界。

    我沿着田野、树篱、小径一直走着,直到太阳升起。我确信这是个可爱的夏日的清晨,我发觉我离开宅子时穿上的鞋子,很快就被晨露沾湿了。但是我既没有去看冉冉上升的太阳和笑意盈盈的天空,更没有去看正在苏醒的万物。一个被押出牢门送上断头台的人,即使经过美丽的景色,心里也绝不会想到沿途向他微笑的鲜花,而只会想着砧板和斧子的利刃,想着骨头和血管的分离,想着那最后那张开的墓穴。我想着凄凉的出走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哦,我还痛苦地想到了我所抛下的一切。我实在忍不住要想。我想到他此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升起的朝阳,一心盼望我会很快去对他说,我愿意留下来,和他在一起,成为他的人。我渴望成为他的人,我渴望回去,现在还不晚,我还来得及让他免受失去心爱的人的痛苦。到现在为止,我确信我的出走还没有被人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成为使他摆脱痛苦,也许是使他免遭毁灭的拯救者。哦,我真怕他会自暴自弃!这远比我的自暴自弃还要糟!这种担心是多么强烈地在刺痛着我啊!这是一个射进我胸口的带倒刺的箭头,在我想把它拔出来的时候,它却撕裂着我的肌肤,当往事的回忆使它刺得更深时,更使我难以忍受。小鸟在矮树林和灌木丛中唱起歌来,它们都忠实于自己的伴侣,小鸟是爱情的象征。可我算什么呢?在我内心的感情痛苦中,在疯狂的维护原则中,我隐约地对自己感到厌恶,我从自以为正确,甚至从自我尊重中,丝毫也没有得到安慰。我损害了——伤害了——离弃了我的主人。我在我自己的眼中都是可憎的。但是我仍然没有转身回去,没有往回走一步。一定是上帝领着我前进,因为我自己的决心和意念,早已被强烈的悲痛践踏压倒了,变得窒息麻木了。我一边沿着我的孤寂的路走着,一边尽情地痛哭着。我像个神志不清的人那样快速地走着。一种虚弱感从内心生发出来,渐渐扩展到四肢,控制了我的全身,我跌倒了。我在地上躺了几分钟,让脸腮压着湿漉漉的草地。我有点害怕——却又有点希望——自己就会死在这儿。可是,我很快就爬了起来,先是用手和膝盖慢慢向前爬着,后来又用双脚站了起来。像先前一样,急切而坚决地朝着大路走去。

    我走到大路上时,不得不坐在树篱下休息了一会儿。正当我坐在那儿休息时,我听到了车轮声,看到有辆车正朝我疾驰而来。我站起身,举起手,马车停了下来,我问赶车人上哪儿去,赶车人说了一个很远的地名。我确信,罗切斯特先生在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我问他让我搭车到那儿要多少钱。他说三十先令。我说我只有二十先令。他说,好吧,那就将就着收二十先令吧。他还允许我坐到车厢里面去,因为车子正空着。我坐进里面,车厢门关上了,车子继续前进。

    好心的读者啊,但愿你永远不会有我当时那样的心情!但愿你的眼睛永远不会像我当时那样泪如雨下,淌出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灼人热泪,但愿你永远不用像我当时那样向上帝求助,作出那么绝望、那么痛苦的祈祷,因为你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担心成为你全心爱着的人堕落遭祸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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